2008年6月8日星期日

张岱的雪和袁崇焕的血

张岱的雪和袁崇焕的血
 
  "……于镇抚司绑发西市,寸寸脔割之。割肉一块,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。刽子乱扑,百姓以钱争买其肉,顷刻立尽。开腔出其肠胃,百姓群起抢之,得其一节者,和烧酒生啮,血流齿颊间,犹唾地骂不已。拾得其骨者,以刀斧碎磔之,骨肉俱尽,止剩一首,传视九边。"
      这段描述对袁崇焕行刑的文字,出自张岱的《石匮书后集》。明朝的袁督师战功赫赫,曾阻挡皇太极的部队于关外。却也和魏忠贤关系密切。但百姓们不问功过,统统玩起这种食肉寝皮的勾当。
  那种生吃人肠子的仇恨情感,和爱国青年放火烧楼的情感,和反日游行中砸国人汽车的情感,其实都是同一种情绪。这样的情绪在中国人的卑躬屈膝的表现下面,成为一股涌动的暗流。让每个人都在上司面前奴颜媚骨,在下属面前趾高气扬。让每个人上车前拥挤斥骂,上车后大呼开车。让每个人面对强奸无动于衷,面对被蹂躏的女人却斥为破鞋。
  这样的情感,是恶的原形。

    最早认识张岱,是看他的《陶庵梦忆》,其中名篇是《湖心亭看雪》:
  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拿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淞沆砀,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  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,炉正沸。见余大惊喜,曰:"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"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"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"
  当时是收在《古文观止》里面的,还记得初看到时心境一片澄明,就这样小小短短的百余字文章。独往湖心亭,道出作者的超然心绪,竟发现"痴似相公者",就更有一层境界了。现在这篇小品似乎收在什么小学课本里。
  
       初看这篇文章,是没有注意过作者写文的时间的。然而两相对照,发现《石匮书后集》记录的斩袁崇焕是在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。西市口聚集的愚民,从古至今就没有断绝过。张岱也是认定了袁崇焕罪行滔天,写下的文字竟也咬牙切齿,带着那种食肉寝皮的仇恨气味。和这《湖心亭看雪》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  崇祯五年,袁督师一去不返,明朝的国运也是一去不返。当然这国势倾颓早已注定,可是看袁崇焕走后,明军一溃千里,整批整批的部队投降,这些岁月都成了整个汉族的耻辱。当年的明军还有点现代化装备,红夷大炮便是其中一例。朋友是兴城人,出了兴城火车站,就可以看见袁崇焕的像,身边就是这样的红夷大炮。正准备抽出腰间宝剑的威武督师,虽有这样的利炮,可还是敌不过自己保护的昏庸主上和愚恶民众。终没有完成自己"全辽可复"的志愿。
  张岱写这《湖心亭看雪》的时候,可曾想到两年前袁督师行刑时的惨状?他是否还认定百姓们撕扯着袁督师的皮肉,嘴边滴下人血是正常的发泄?十三年后,崇祯就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。张岱看雪时的天下,并非盛世。他所看到的茫茫雪景,怕是有掩盖战乱疮痍的作用,所谓"上下一白",怕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。

  还记得在图书馆堆放古籍杂书无人的角落里,我找到张岱的《夜航船》,津津有味的读,直到东方泛白。其中诸多妙语,趣事,还真是有意思的紧:"猫洗脸至耳,必有客至"
  还有对日本的介绍:
  "日本国古倭奴国,其国主以王为姓,历世不易。自汉武帝译通之,光武间始来朝贡。后国乱,人立其女子曰毕弥呼为王,其宗女又继之,后复立男,并受中国爵命,历魏、晋、宋、隋,皆来贡,稍习夏音。唐咸亨初,恶倭名,更名日本,以国近日所出,故名。宋时来贡者,皆礼也。元世祖遣使招谕之,终不至。明洪武初,遣使朝贡,自永乐以来,其国王嗣立皆授册封,其幅员东西南北各数千里,有五畿七道,附庸之国百余。"
  厚厚的一本《夜航船》,看得出张岱的知识丰富,敏而好学。可他在国家大义上的判断失误,实让人难以接受。整个王朝在对待抵抗外族侵略的英雄上,都发起了羊癫疯。看过杀头的张岱在看雪的时候,"强饮三大白而别",归去时,借着酒劲,他也许会想起前朝往事,也许会有东京梦华的悲凉味道,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境遇,也有国破墙颓的哀鸣。
  但是,他已经无能为力了。

1 条评论:

匿名 说...

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,既有入世的忧国忧民之心,又追求心灵的自然自由。其结果,便是后者导致了前者的盲目和软弱。不用说止恶的能力,有时连识恶的眼光都会有问题。

有些知识尚且如此,何况普通大众。愤青犹可原谅,群体真诚的误解更为可怕,无奈。